医学人文类书籍,尽管行走艰难,但还是默默结出一个个果实,其中包括日前出版的《生命的故事》。这本由北京医药卫生文化协会、北京市卫生局和本报联合举办的“生命的故事”有奖征文结集而成的书籍,希望通过讲故事,为修补现代医学的短板添加一砖一瓦。
冷冰冰的医学技术需要人文的加温,这不仅是当今医学发展的新潮流,更是生命的呼唤。为此,记者特邀三位专家,以《生命的故事》作为蓝本,探讨当下医学人文的价值。
史炳忠:
北京医药卫生文化协会会长
■医改不仅是医药卫生体制机制优化的过程,也是卫生系统文化转型和创新的过程,“以文化人”是卫生文化建设的核心价值
记者:我注意到,您从管理者的岗位退下来后,创立了医药卫生文化协会,连续与本报策划推出“急诊室的故事”、“生命的故事”有奖征文,请问您的初衷是什么?
史炳忠:应该是我们内心的四种诉求。首先是构建和谐医患关系的需要。近十年中,医疗纠纷每年以22.9%的速度递增,大大高于医疗服务总量增长的比例。我们与贵报推出的“急诊室的故事”和“生命的故事”,就是想用文化的方式让医院与社会对话,促进医患和谐。其次是改进医学教育和职业教育的需要。目前,医学生的人文教育课程缺失,比如只有诊断学,没有接诊学。通过讲故事教育医学生和医务人员敬畏生命、关爱病人,是用卫生文化补上这堂课。三是在中华文化背景下探讨叙事医学的需要。叙事医学,是近年在发达国家兴起的一门新兴医学学科,叙事本身是在共情同理基础上的内源性干预手段,可以让医患双方都变得自律。韩启德副委员长也认为,叙事医学有可能是解决当前医患矛盾突出的一把钥匙。四是促进和维护人民健康的需要。十八大提出要提高人民健康水平。健康是促进人全面发展的必然要求,卫生文化建设是我国文化软实力的重要组成部分,而讲故事则是新的健康知识传播形式。
记者:协会成立两年来,用交流、演讲、论坛等形式探讨卫生文化,还承担了市科委的研究课题。这些动作体现了怎样的核心价值?
史炳忠:医者职业精神的核心是什么?就是中国“大医精诚”文化和道德内涵,是西方医学尊重生命的人文思想和道德理念,是救死扶伤的革命人道主义精神。医改不仅是医药卫生体制机制优化的过程,也是卫生系统文化转型和创新的过程。人世间最伟大的道德,就是爱护生命,敬畏生命。医者以解决众生疾苦为大,然而只有具备精诚者,才可承受大医之名。让医者怀仁心、施仁术,把爱心、善良和温暖传递给每一个患者,这就是卫生文化的核心价值。
王一方:
北京大学医学部人文学院教授
■医学的技术至上是造成医患关系恶化的现代化魔咒,医学进步必须是疾苦困境中人的拯救
记者:《生命的故事》是我们征集到的真实故事,里面有医生、患者以及家属对医学的理解,对生命的悟彻,这算不算叙事医学文本?
王一方:这么说吧,叙事是一回事,医学叙事是一回事,叙事医学又是一回事。
叙事就是讲故事。生命叙事讲述的大多是自己或者他人凭依生命意志穿越和超越疾苦、直面残障和死亡的真实故事,可以归于医学叙事,贵报前一次征文“急诊室的故事”也属于医学叙事。
医学叙事是一种鲜活的生命“身心灵”体验,大大拓展了医疗技术叙事的程式化、术语化的套路,帮助医生和病患者跳出躯体层面去认识疾病,获得疾苦历程中千姿百态的心理感受和灵魂提撕,开辟了人类治病疗伤的多元径路,在药物与手术的干预之外,努力寻求心理疏解与抚慰,呼唤医患之间告别因利益算计、技术功利而产生的不信任、恐惧、焦虑,缔结更温馨的情感、道德、价值纽带,继而建立有情有义的医患关系。医学叙事的最高境界是感触、感动、感悟。
相形之下,叙事医学是探索中的一门建制性医学研究范式,虽然也特别强调叙事方法,但其研究纲领却是解构医学的现代性,以隐喻、反思性阅读、批判性写作来冲击现代医学的傲慢、冷漠与偏狭。在形式上,叙事医学与医学叙事有很大的交互性,但目的诉求与学术境界有一些差别。因此,《生命的故事》可以作为叙事医学的初级文本。
记者:叙事医学对于医学进步和当前医患关系的改善有何作用?
王一方:我们对于进步的理解很长一段时期内存在着偏差,出现了过度物化和客观化的倾向,以为进步就是技术前行、设备先进、资金充裕,造成技术至上,金钱崇拜,懂病不懂人,见病不见人,治病不治人,以至医患关系恶化等糟糕局面。这个现代化魔咒,就是医生做得越多,病人抱怨越多。
医学人文兴起,提出医学进步必须是疾苦困境中人的拯救,是人与疾病、人与技术、人与金钱、人(医生)与人(病人)四大关系的平衡与协调,重视医疗活动中人的疾苦体验、就医体验,病人权利、弱者尊严,倡导“身心灵”全人医疗服务与健康促进观念,即全体、全科、全程、全队、全能。
叙事医学是在医学向人性回归的大背景下产生的新的医学理念与范式,是对技术医学的矫正与补充,将医生从技术的迷宫中拖回病人的主体生活,倾听、记录病人的疾痛故事,捕捉疾病中的心灵密码与隐喻,在灵魂深处与病人相遇,真正理解病人,与病人缔结情感-道德共同体,乃至精神-价值共同体,将医学从技术主义的歧路上带回人的医学的轨道上来。当然,也会从根本上制止和解决医患关系的恶化,重建以敬畏、悲悯、感恩、利他为基线的和谐医患关系。
毕淑敏:国家一级作家
■《生命的故事》带有原生态的魅力,医生,不需要智商极高,但一定要情商很高
记者:您是知名作家,这些来自医院的真实故事,在写作上可能有不少欠缺,这些并不完美的文字能打动人吗?
毕淑敏:捧读生命的故事,充满了感动。这些来自挽救生命和陪伴生命第一线的亲历者,满怀深情倾吐心声。我们能真切地在其中看到在病痛和死亡面前人间的众生百态。不论是呕心沥血手起刀落救人一命的医务工作者,还是死里逃生大难不死顽强抗争的患者,还是生死相依相濡以沫的亲属,都在传达着一个美好的主旋律——生命的宝贵、亲情的温暖、深厚的人道主义情怀。这些文字并不是作家在书斋里通过想象创造出来的,而是活生生记录着已经发生和正在发生着的故事,因此,不能用衡量虚构性文学作品的要求,来评判这些生动质朴未经雕琢的文字。
文学并不是少数人孤芳自赏精致把玩的孤独游戏,而是和所有人都息息相关的一种灵魂的表达方式。从这个意义上说,真情实感扣人心弦发人深思的叙述与思考,带有原生态的魅力,最有打动人的激情,我是其中的一员。
记者:您曾经是医生,了解从医和就医,您认为医生应当怎样自省才能免于职业性的冷静和疏离?而病人又该拥有何种心态配合治疗和看待生命?
毕淑敏:我觉得大多数医生,不需要智商极高,但一定要情商很高。随着现代诊疗技术的极快发展,医生对于病人患了什么病这一点,日益先进的现代医学已经能相当确切地作出诊断。如何医治,也有了很多规范化的治疗方式。
病人并不是一具盛满了“病”的容器,而是有血有肉有情感有历史有思维有主观能动性的独特个体。不要以为医生在医疗程序上没有问题,就是合格的好医生了。医生要学会和病人做朋友,交心。特别是在生命的最后阶段,药石罔效,医生千万不要认为反正已经没有用武之地了,就灰心回避。这是最重要的时刻,太阳就要落山,你将陪伴他走完生命最后的旅程,和他一起直视死亡,抵达生命的终点。这是何等重要的时刻,这是何等亲密的相连。寿终正寝的死亡并不是医生的失败,也不是病人的失败,只是我们告别此一生的闭幕典礼。
至于人如何看待病痛和死亡,是每个人的必答题。我个人的看法是,病痛和死亡都是生命的一部分,我们要学会接纳它们,和平共处。在这个过程中,愤慨着急绝望急于求成怨天尤人等等负面情绪,都带有破坏性的负能量。要心平气和从容面对灾变,和医生保持良好的沟通,对自己的病情有基本的了解。然后按部就班地治疗,治好了固然高兴,治不好也可从容赴死。当然了,这些说起来容易,做起来很难。我自己也在不断的反思和成长中。